?  小苏御蜷缩着身子,小手环住自己的膝盖,坐在病床的角落里。
    他的衣服还是前几天出车祸的时候穿的那套。
    因为是要去动物园玩,苏妈妈特地给儿子穿了长颈鹿样式的儿童套装。鹅黄色的外套上缀着椭圆形的褐色斑块,兜帽的顶端还缝着两只可爱的小鹿角。
    原本可爱的小衣服被浓烟熏的有些发黑,一只鹿角被烧焦了半边。
    小苏御在救助成功后,就被警察送来了医院。
    全程小孩都十分的乖巧,安静的呆在大人的怀里,眼中透露着茫然无助的恐惧。
    可就在医生准备为他检查身体的时候,原本安静的小苏御却突然激烈地挣扎了起来。
    “走开!走开!”他用小手推搡着医生的手臂,一口咬在了拉开自己外套拉链的大手上。
    妈妈说过,不可以让外人脱自己的衣服。
    医生见小苏御情绪如此激动,只当他是因为车祸产生的心里创伤,并没有多想,简单的检查了一下没有外伤,便柔声安慰小孩不要害怕,好好休息。
    小苏御直到所有人都退出病房,激动的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
    他想等爸爸妈妈过来接他回家。
    可又隐约觉得。
    爸爸妈妈,可能回不来了。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自己犯错时,妈妈对自己说过的话。
    妈妈说,衣服要自己穿,扣子要系好,在外面不可以随便脱衣服。
    妈妈说,她喜欢学习好的小朋友,他们还拉了勾,等他考第一名给她看。
    妈妈还说,做人要诚实守信,不可以随便耍赖。
    突然,小苏御似乎想通了什么,含着泪水的桃花眼有些无措。
    如果,如果他没有吵着要去动物园。
    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如果他以后都乖乖听话,再也不去动物园。是不是爸爸妈妈就能回来了。
    小苏御抱紧膝盖,团成一个毛茸茸的小团子,把小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小孩一直保持着自我封闭的状态,不让旁人靠近。
    直到一个中年女人推门走了进来。
    她穿着朴素,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戴着一副厚眼镜,嘴角习惯性的抿紧,微微下垂,看着有些严厉。
    “小御,我来接你回家。”女人的话语直截了当,却带着莫名的安全感。
    小苏御闻声抬起头。
    看到来人,小孩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向女人伸出小手。
    张玫向来严肃的面容露出一丝不忍。
    她弯腰将小苏御抱了起来。
    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是小苏御学校的老师,也是地下人权组织的成员之一。
    亦是除了苏御的父母,唯一知道小孩真实性别的人。
    “张老师,我的爸爸妈妈呢?”小苏御紧紧地搂住张玫的脖子,声音却轻不可闻。
    “他们,他们工作忙,突然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所以叫我先过来接你。”
    张玫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跟小孩解释“死亡”这个残酷又抽象的概念,临时想的说辞有些牵强。
    她担心这个机灵的学生继续追问,自己无法圆谎,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小孩。
    却发现小苏御只是乖巧地点了一下头,便把头埋进她的肩膀,再也没有开口。
    早慧易伤,残酷的灾难能催化一个人迅速成长。
    苏御就是在那个时候,好似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成熟得不像一个刚上学的孩童。
    当多年以后,张玫再次回忆起这个场景。或许苏御在当时,就已经隐约知晓了父母的离去。
    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苏御在内心深处还不愿意确认这个结果。或者是出於体贴,不愿意让她这个做老师的为难。
    法院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苏御作为受害者遗孤,本应获得一大笔补偿金,然而肇事司机家境贫寒,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法院的判决书成了一张白纸。
    苏御的父母在孩子出生后,放弃了原来高薪的工作,举家搬到了离国都不远的小城市生活,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积蓄。
    举目无亲,无家可归,苏御被送进了当地的儿童福利院。
    张玫着实着急。
    可她并没有领养苏御的资格。苏御的身体特殊,组织内并没有适合领养他的人选。
    她一咬牙,辞掉了原本稳定的教师岗位,把全部的积蓄拿出来,捐给了这家接近倒闭的福利院,跟着苏御一起住了进去。
    小孩的身份再次被瞒了下来,一切仿佛都步入了正轨。
    当小苏御再次回到学校,老师和同学们发现,这个相貌出众的孩子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变得安静,谦逊,学习认真。原本徘徊在挂科边缘的成绩以碾压的姿态牢牢占据着第一的位置。
    不仅是成绩惊艳了所有人,只要是老师要求的事情,苏御总是能完美达成。
    慢慢的,他成了大家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小孩”。
    只是原本那个鬼灵精怪,四处捣蛋的小孩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无论过去多么的不堪,日子总是一天天的过去。
    苏御长大了,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帝国最好的大学。
    张玫在这十几年来陆续收养了50多名孤儿,已经成为了这家福利院的院长。
    此时的苏御身体抽条,出具少年模样,精致的面容越发的夺人心魄。只是琥珀色的桃花眼冷冷清清,看谁都是一副疏淡的模样。
    只有在看到张玫的时候,会温柔地弯起眼。,跟院里其他孩子一样,喊她,院长妈妈。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生活并不是童话故事,不是所有的结局都会有一个happy ending。
    就在苏御大一那年的暑假里,张玫被查出了白血病。
    病情很急,然而张玫所有的积蓄都投在了福利院里,退休后的养老金也基本都补贴给了院里的小孩,并没有给自己留存款。
    社会上陆续有好心人发来捐款。可是和高昂的治疗费用相比,只能算杯水车薪。
    病床前,苏御紧紧抓着张玫的手。
    “如果,如果不是我……”苏御声音哽咽,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垂下头,趴在床沿上,握着老人的手抵在额前,肩膀止不住的抖动。
    “生死由命,小御。就算没有你,我最终也会选择盘下这家福利院。”
    诊断书几乎给张玫判了死刑,可老人的态度却相当乐观,眼里甚至还带着笑,“我这一生已经活的很精彩了,就算在此结束,也并没有什么遗憾。”
    “不……如果不是我,您这些年根本不用这么辛苦,更不会累到生病。”苏御抬起头,两只眼眶通红。
    显然苏御并没有听进去。
    张玫原本轻松的面容淡了下来。
    “小御……”院长轻声喊他。
    这么多年,苏御始终没有走当年的阴影,张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孩子。
    “您好好休息,治疗的费用我来解决。”苏御把老人的手轻轻地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站起身。
    现在他已经长大,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孩了。
    看着院长担忧的神情,苏御莞尔一笑,破碎的泪花中闪烁着坚韧的光,“您放心,我不会做违法的事情。”
    如何短时间内,在合法的范围里获取大量的收益。帝大商学院一年级最优秀的学生却为此发了愁。
    苏御将身上所有能用的资金全部聚在一起。
    只有两万块。
    少得可以忽略不计,还不够张玫一周的治疗费。
    苏御选择了投资门槛最低的股市。
    然而这么少的本金,即使买中妖股涨数倍,短时间内也无法赚到足够的医药费。
    院长的病情已经等不及了。
    想要放大盈利,只能加杠杆,风险也随之拔高,苏御最终将目光转向了股票期权。
    谁也没想到,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凭着高杠杆购入看涨期权,以两万的本金赚到了数百倍的收益。
    有了足够的资金,张玫在骨髓配对成功后,很快进行了移植手术。
    手术很成功,出院后的院长在逐渐康复。
    三个月后,白血病复发。
    两周后,一层白布盖了上来。
    这位善良的老人最终永远留在了那个略微有些寒冷的冬季。
    浴室的天花板空洞白净,宛如无垢的天堂。
    苏御躺在浴缸里,有些出神。
    赤红的烈焰,纯白的蒙布,破碎的画面好似坏掉的电影胶片,不断在苏御的眼前交替回放。刺目的映像宛如千钧巨石,死死的压在他的胸口处,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苏御双眼微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异常珍惜的将这两幅画面残忍的刻在灵魂深处。
    突然,他感觉有些冷。
    苏御缩了缩身子,蜷成一团。
    身体逐渐滑入温暖的池水中。
    别墅外。
    一辆车避开蜿蜒的车道,以极快的车速从山底直线上山。车轮碾过精心培育的花丛,压断了数排繁茂的花枝,从偌大的花坛里冲了出来。
    刹车踩死,轮胎摩抆地面,在青色的石板上留下一长串黑色的刹车印,超速的私家车终於在别墅大门前堪堪停了下来。
    温子墨从车里冲了出来,额发垂落,划过焦急的眉眼,神情急切,带着不自知的惶恐。
    拉开沉重的大门,男人三步并两步爬上回转楼梯。
    他看到傅哲赤裸着上身,靠坐在在苏御的卧室门前。
    “怎么样?”温子墨快速问道。
    “没有回应,门反锁了,打不开。”傅哲闻声摇了摇头,嗓音有些沙哑,应该喊了很久。
    他单手拉着门把手,企图站起来。还未起身,强烈的晕眩又让他倒了下去。
    温子墨上前把傅哲的身体挪到一边,抬腿踹在了门锁的位置。
    结实的木门发出一阵巨响。
    纹丝未动。
    温子墨后退两步,用侧肩狠狠撞了上去。
    门锁变形,紧闭的门板不堪重负地撞在了门后的墙上。
    温子墨咽下口中的血腥,抿唇走进房内。
    屋内拉着厚重的窗帘,昏暗一片。
    狭长的凤目微微睁大,温子墨在偌大的套房里急切地寻找着苏御的身影。
    客厅没有。
    床上也没有。
    室内沉寂的空气再次流动了起来,浴室的门被吹开一个小缝,泄出一条窄窄的白光。
    恍若来自天堂的一道救赎。
    “小御!”
    推开门的瞬间,温子墨的瞳仁剧烈收缩。
    浴室里,柔和的白光将光滑的瓷砖照的发亮。然而中间的浴缸里,那满满一缸的赤水如同根根利箭,刺的男人双眼疼痛难忍。
    苏御双眼紧闭,卧在宽大的浴缸里。
    他的头发湿润,黑色的发丝贴在额角。明亮的灯光下,蜷长的睫毛泛着莹莹白光,无暇的面容如同浸泡在冰雪里的脂玉,白的几乎透明。
    随着身体的下滑,苏御的脑袋轻轻侧向一边,小半边脸颊沁在血水里,红色的水波微微晃动,若有若无地亲吻着苍白的嘴角。
    好似泡澡间的一顿小憩。
    又好似就此睡着后,便再也不会醒来。
    温子墨的胸口涌出一股剧痛,心脏如撕裂一般,痛的指尖都在颤抖。
    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到浴缸前,终於支撑不住,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傅哲寻着声响踉踉跄跄的摸到浴室门口,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儿钻入鼻腔。
    他对这个气味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浑身发凉。
    就在傅哲准备开口询问时,他听到一声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声音哀恸,悲凉,剖肝泣血。
    在空旷的浴室内久久回荡。
    不像是人。
    更像是兽类濒临绝望时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