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生死恩怨
    当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刚才我打开过的那只钢柜的门,打开着。
    我不必怀疑我自己的记忆力,当时,我是曾将那扇门关上的。
    可能我当时太惊骇了,并没有将那扇柜门的锁碰上。
    而且,这时,也真的不必怀疑甚麽了,因为那钢柜中是空的。
    几分钟之前,钢柜中还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冻藏着的死人,但是现在,那钢柜是空的!
    我的身上,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的视线几乎无法离开那空了的钢柜。
    而当我的视线,终於离开了那空的钢柜时,我看到有一个人,坐在桌前的一张转椅上。
    那人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椅背上露出的头部,那人的头发是白的。
    但是我又立即发现,那人的头发,并不是花白的,那些白色的,只不过是霜花;他是从那个温度极低的冷藏柜中出来的,他就是那个死人!
    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但是我却还可以想到一点,死人是不会走出来坐在椅子上的。
    那人虽然在几分钟之前,还是在那个冷藏柜中,但是他可能不是死人,他可能是在从事某种试验,更可能,他是被强迫进行着某种试验的。
    一想到这一点,我全身每一根绷紧了的神经,都立时松驰了下来。
    刚才,我是紧张得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的,但这时,我一开口,语调甚至十分轻松,我道:「朋友,难道你不怕冷麽?」
    我一面说,一面已向前走去,那人仍然坐着不动,而当我来到了那人的面前时,我又呆住了。
    坐在椅上的,实实在在,是一个死人,他睁着眼,但是眼中一点神采也没有,他的面色,是一种要命的青灰色,那是个死人!
    而这个死人,这时却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听刚才那下声响,他在坐下那张椅子之前,似乎还曾将椅子移动了一下,是以我才听到「吱」地一声响的。
    我僵立了片刻,在那刹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才好,我全身冰冷,好不容易,我才扬起手来,在那人的面前,摇了两下。
    那人─点反应也没有。
    我的胆子大了些,我将手放在那人的鼻端,那人根本没有呼吸,他是一个死人,不但是一个死人,而且,─定已死了很久了!
    对於死人,我多少也有一点经验,现在坐在椅上的那个死人,他的皮肤,已经呈出一种深灰色,毛孔特别显着,一个人,若不是已经死了好几天,是决不会呈现这种情形的。
    但是,这个死人,却才从冷藏柜中,走了出来,移开椅子,坐在椅子上。
    这间冻房本来就冷得叫人发抖,而在这时候,我的身子抖得更厉害!
    实实在在,我这时的发抖,倒并不是为了害怕,死人虽然给人以极恐怖的感觉,但是死人比起活人来,却差得远了,真正要叫人提心吊胆,说不定甚麽时候,一面笑着,一面就给你一刀子的,决不会是死人,而是活人。
    但是我那时,仍然不住地发着抖,我之所以发抖,是因为事情实在太奇诡了!
    我现在已可以肯定一点:那个半秃的男子,一定有─种甚麽奇异的方法,可以使死人有活动的能力,这真正是不可思议的,我剧烈地发着抖,是因为我发觉自己并不是处在一个普通的世界中,而是忽然之间,一步跨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迷离境界!
    我多少有点震惊,但是也有着一种异样的兴奋,眼前的这个死人就是拜访鲍伯尔,将鲍伯尔吓得心脏病发作的那个「石先生」的同类。他们全是死人,但是却是会行动,甚至会说话的死人!
    我僵立了好久,才渐渐后退,那死人一直坐在椅子之上,一动不动。
    我的思绪混乱之极,在那一刹间,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该做些甚麽才好。
    我就这样呆立着,直到我听到了地窖之中,突然传来了「拍」地一声响,我的视线,才从那死人的脸上移开去,抬头向前望了一眼。
    也就在那时,我听得地窖之中,传来了一下沉闷的、愤怒的喝骂声。那一下喝骂声,我听得出,就是那半秃男子发出来的。
    接着,「砰」地一声响,冻房半开着的门,被撞了开来,那人脸色铁青,冲了进来,他以一种异样凶狠的眼光,瞪视着我,他面上的肌肉,在不住的抽搐着,扭曲成十分可怖的样子。
    他喘着气,由於冻房中的气温十分低,是以他在喘气之际,在他的口中,喷出不少白气来,他几乎是在力竭声嘶地叫着:「你,你是怎麽进来的?」
    我在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我道:「你暗门设计得并不好,我很容易进来!」
    那人在才一冲进来时,显然还只是发现了我,而未曾发现那坐在椅上的死人。
    而当我那两句话一出口之后,我就将转椅,转了一转,使那死人,面对着他,他手中的枪,那时已经扬了起来,我猜他是准备向我发射的了!
    但是,就在那一刹间,他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他尖声叫了起来:「天,你做了些甚麽?」
    我冷冷地道:「我没有做甚麽,我只不过打开了其中的一只钢柜,而这位仁兄,就从钢柜之中,走了出来,坐在椅子上!」
    那人抬起头来,他的身子也在发着抖,他的手中虽然还握住了枪,可是看他的神情,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手中有枪了!
    那是大好机会来了,我双手用力一提那张椅,坐在椅子上的死人,在我用力一推之下,突然向前,扑了过去,那人一声惊呼,身子向后退去。
    而就在他惊呼着,身子向后退去之际,我已经疾窜而出,在他的身边掠过,一伸手,就将手枪自那人的手中,抢了过来!
    手枪一到了手中,情势便完全改观了,那时,那死人跌倒在地上,完全是一个死人,一动也不动,而那人的身子抖得更剧烈,他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我,忽然之间,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十分难听,他道:「有话好说,朋友,有话好说!」
    他在讨饶了!
    我将手中的枪,扬了一场:「不错,有话好说,但是这里太冷了,我们到上面说话去!」
    那人吸了一口气,又向地上的死人,望了一眼,他显然也已经渐渐恢复了镇定:「你是只有打开一个柜子,还是将所有的柜子全打开了?」
    我冷笑着:「你以为我在看到了一个死人之后,还会有兴趣去看别的死人麽?」
    那人又吸了一口气:「好的,我们出去谈谈,但是你得等我将这个死人,扶进钢柜去再说。」
    我打横跨出了一步,手中的枪,仍然对准了他:「好,可是你别出甚麽花样!」
    那人苦笑着,俯身扶起了那死人,他似乎一点也不怕死人,扶着那死人,到了钢柜之前,令那死人直站在钢柜中,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钢柜的门。
    那时侯,我已经站在冻房的门口了。
    我一直用枪对住了那人,因为我深信那人极度危险。他关上了钢柜的门之后,转身向外走来,我步步为营地向外退去。
    一直退到出了地窖,经过了厨房,来到了客厅中,我命他坐下来,自己来到了电话之旁,拿起了电话,他一看到我拿起了电话,脸色更是难看之极,他忙摇着手:「别打电话,别打!」
    我冷冷地道:「为甚麽?你知道我要打电话给甚麽人?你何必那麽害怕!」
    他的额头上的在渗着汗:「有话好说,其实,我也不是犯了甚麽大罪,你报告了上去,对你自己,也没有甚麽好处。」
    我冷笑着:「还说你没有犯了甚麽罪,在地下的冻房中,有着那麽多死人,这不是犯罪?」
    那人忙道:「偷死屍,罪名也不会太大!」
    我厉声道:「那麽,你禁锢我呢?」
    那人瞪着我:「你并不是警官,老友,你假冒警官的身份,也一样有罪!」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竟然还想要胁我!
    在我还未曾再说甚麽时,他又道:「刚才我已打电话到警方去查问过了,卫先生!」
    我道:「那很好,你立即就可以得到证明,看看我是不是在替警方办事。」
    那人瞪了一眼:「何必呢,卫先生,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听得他那样说法,我把已拿在手中的电话听筒放了下来。自然,我不是听到他肯给我钱,我就心动了,而是我感到,我已占了极大的上风,而这件事,一定还有极其曲折的内情。
    如果我现在就向杰克报告,那麽那人自然束手就擒,可是在他就擒之后,所有的内情,也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正如他所说,偷盗死屍,并不构成甚麽严重的罪名,可能只是罚款了事!
    我究竟不是正式的警务人员,所以是不是一定要报告杰克上校,在我而言并没有职务上的拘束。
    我放下了电话听筒之后,那人急忙道:「是啊,一切都可以商量的。」
    我知道他误解我的意思了,是以我立时正色道:「你弄错了,我不是要你的钱!」
    那人张大了口,像是一时之间,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索性替他讲明白:「我要朗道一切经过,你究竟做了一些甚麽事!」
    那人仍然不出声,看样子他正在考虑,应该如何回答我才好。
    我又问道:「你是甚麽人,叫甚麽名字?」
    那人直了直身子:「我是丁纳医生,医学博士,你听过我的名字没有?」
    他在说到自己的名字时,像是十分自豪,但是我却未曾听到过他的名字,是以我摇了摇头。
    看他的神情,多少有点失望:「你或许未曾到过中南美洲,在洪都拉斯,我曾担任过政府卫生部的高级顾问,我是一个科学家。」
    我略呆了一呆才道:「丁纳医生,你现在在从事的是甚麽研究?」
    丁纳医生一声不出,我又追问了一次,他仍然不出声,我不得不冷笑着:「你用甚麽方法,可以使一个人在死后仍然能行动?你就用那样的一个死人,吓死了鲍伯尔先生!」
    当我指出他可以使死人能够行动之际,他现出骇然的神色来,但是随即,他就怪声怪气,笑了起来,他道:「你的话,在任何法庭上,都会被斥为荒谬的,那绝不能使我入罪!」
    我望着他,手中的枪,也仍然对准了他,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说甚麽才好。
    而丁纳医生突然现出十分疲倦的神色来,他用手搓着脸,靠在沙发的背上。
    丁纳道:「如果你知道鲍伯尔当年怎样对付我,你就可以知道,我将他吓死,实在是一种最轻的惩罚了!」
    我仍然呆望着他,他苦笑着:「放下枪来,我可以将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你听。」我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枪,但是仍将手枪放在我伸手可及的茶几之上。
    在我放下了手枪之后,丁纳医生站了起来,走到酒柜之前,拿出一瓶酒来,对准了瓶口,喝了两口酒,然后,他才提着酒瓶,回到了沙发上,他抹了抹口角上的酒,那样子,十足是一个潦倒的酒徒。
    我不出声,在等着他说话。
    我不知道他和鲍伯尔之间有甚麽纠葛,但是我愿意听一听,因为我感到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有着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
    他吁了一口气:「三十多年前,我和鲍伯尔是同学,我们一起在美国南部的一家大学求学,他比我高三年,我才进大学时,他已经是四年级生了,我们是在球场上认识的,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我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得更舒服些,因为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需要长时间的聆听。
    丁纳医生又喝了两口酒,才又道:「在一个暑假中,我因为找不到工作,而闷在宿舍中。」
    丁纳再喝了两口酒,然后放下了酒瓶,他的脸上现出十分愤慨的神色来,紧握着拳:「鲍伯尔看准了我的弱点,他就来利用我!」
    「利用你去犯罪?」我忍不住插言。
    「不是,他叫我和他一起,到海地附近的一个小岛去,他付给我每天二十元的工资,对於一个穷学生来说,那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了。」
    我扬了扬眉,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在丁纳和鲍伯尔之间,发生了甚麽事,但是我却有这份耐心,听丁纳讲下去。
    因为丁纳已经说过,鲍伯尔并不是叫他去犯罪,而且,还给他二个元一天的工资,那算是对他极不错的了,何以他会那麽恨鲍伯尔?
    丁纳停了相当久,在那几分钟的时间内,他面上的肌肉,不断的抽搐着,看来他变得极其可怕,终於他又用双手在面上用力按抚着,然后,用一种听来十分疲乏的声音问道:「你知道海地的巫都教?」
    我欠了欠身子。
    丁纳的问题,听来是突如其来的,而且与正题无关的,但是,那却也足以令我震动了。
    严格来说,丁纳的那个问题,对我而言,是─种轻视。他问我是不是知道「海地的巫都教」,而事实上,我对海地的巫都教,有着相当程度的研究,但是我却也不敢说自己是研究巫都教的专家,因为,我未曾亲自到海地去过,未曾亲身去体验过巫都教中那种神秘和恐怖的事实。我对於巫都教的事实,全是从书本中得到的知识。
    在那一刹间,我立时想到的是一件有关巫都教最神秘的事情的记载。
    有好几个曾经亲历其境的人都记载着,说海地的巫都教中的权威人士,都有一种神奇的能力,他们可以利用咒语,使死人为他们工作,有一个人还曾亲眼看到,一个巫都教徒,用咒语驱使一百具以上的屍体,来为他的蔗地,进行收割。
    当我一想到了这件事的时候,我也自然而然把这几日所发生的事,联想了起来,那位「石先生」,那个从钢柜中走出来,坐在转椅上的死人,难道丁纳也是学会了巫都教驱策死人的法子?
    这时候,我实在没有法子保持缄默了,虽然丁纳只是问了我一句「你知道海地的巫都教麽?」但是我立即回答道:「丁纳先生,你……证实并且掌握了巫都教驱策死人的方法?」
    丁纳睁大了眼望着我,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极度厌恶的神情来,以致在刹那之间,我几乎认为,他已不会和我再交谈下去。
    还好,他那种厌恶的神情,终於渐渐地消失,但是他的语气之中,显然还十分不满,他道:「别自作聪明地向我反问,回答我的问题!」
    我略呆了一呆,我不想冒犯他,因为我知道,在他的口中,将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讲出来,这些事,可以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极度的满足,而我正是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这是我的大弱点。
    我点头道:「听说过,我曾经读过很多有关巫都教的书籍,那些书借,全是身历其境的人写的。」
    丁纳突然激动了起来,他涨红了脸:「放屁,那些书上记载的,全是放屁,因为没有一个外人,曾真正到过巫都教的中心!」
    他讲到这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除了我!」
    这一次,我学乖了,我没有再向他问甚麽,只是等着他自己讲下去。
    他挥着手,可是并不开口,等到他垂下手来时,他的声音,倒也恢复了平静,他道:「刚才我说到了甚麽地方?是的,我说的鲍伯尔以每天二十元的代价,请我陪他一起到海地附近的一个小岛去,他说,他要到那小岛去,采集一些药用植物的标本。」
    丁纳停了一停,又继续道:
    「鲍伯尔和我不同,我是一个穷学生,鲍伯尔的祖父、父亲,全是大官,你看过『官场现形记』,应该知道有一句话:『做官的利息,总比做生意好些。』所以他有钱,他甚至有一艘游艇,我们就是坐那艘游艇去的。」
    我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得舒服一些,好听他继续讲下去。
    丁纳停了一停,又道:「我们在海上五天,在那五天中,我总觉得鲍伯尔的态度很古怪,他不止一次问我有甚麽亲人,又问我,如果失踪了,会引起甚麽人的关怀,而且,在事前,他又一再叮嘱我,要我将这次旅行,保持秘密,所以我越来越感到,他是对我不怀好意的,可是我却也绝想不到,他竟如此卑鄙!」
    我用很低的声音,问了一句:「他对你怎样?」
    然而丁纳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自顾自地说下去,道:「我虽然已感到了这一点,但是心中也十分坦然,因为他在留学生中,很有地位,而且他的家族,声势显赫,我也不怕他会对我怎样,我只是一个穷学生,根本没有甚麽可损失的。
    「第五天傍晚,我们驶进了海地的一个小港口,有一个白人和两个黑人在码头上迎接我们,鲍伯尔带着我,上了岸,他和那白人,作了两下手势,根本没有讲话,他们像是早已有了联络,而那两个黑人板着脸。
    「我们登上一辆马车,马车驶过了市镇,在山脚下的一所大屋前,停了下来。
    「那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在黑暗中看来,那座深棕色的大屋,有着一种十分神秘的气氛,在路上,我不止一次地向鲍伯尔问,我们究竟到甚麽地方去,但鲍伯的回答却来来去去只是一句,他说我们去见一个人。
    「这时,看到了那幢大屋,我想,我们要见的那人,一定是住在那幢大屋中,我一直不知道我们要见的是甚麽人,只感到气氛像是越来越神秘,但是我却一点也不恐惧,因为鲍伯尔始终和我在一起。
    「到了那大屋的门前,那大屋的两扇大门,是红色的,在黑暗中看来,更是刺目,那前来迎接我们的白人下马车,他推开了门,才转过身来,道:『请进来!』
    「鲍伯尔和我,也下了车,我们一起走进门去,才一进门,眼前一片漆黑,简直甚麽也看不到,鲍伯尔像是早巳料到会有这样情形,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可是我却实在奇怪之极!
    「当时,我就道:『咦,怎麽不着灯?』那时,在海地这样的落后地方,虽然不见得有电,可是人类得使用火,已有几万年了,总不见得他们落后得连灯都没有,所以,我在那样说的时候,着实表示不满意。
    「但是,我的问题,却换来了鲍伯尔的一下低声的叱责:他道:『别出声,也别发出傻瓜一样的问题!』接着,他将一条绳子,塞在我的手中,又低声道:『循着绳子向前走,我就在你的前面。』我抓着那条绳子,在黑暗中向前走着。
    「那时候,我心中的惊讶,实在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足足走出了一百多步,眼前始终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自己在甚麽地方,不知道要去见甚麽人,却在一所漆黑的巨宅之中,循着─根绳索,向前走着,那屋子之中,简直见不到一点光!
    「我每走上两三步,手就向前碰一碰,我碰到鲍伯尔的背脊,心中才安定了一些,因为鲍伯尔就在我的前面,我自然不必害怕。
    「虽然鲍伯尔曾经警告过我,但是在走出了一百多步后,而且发现了我在走的路,正在渐渐向下斜下去之际,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低声道:『鲍伯尔,我们究竟要到甚麽地方去啊?』我的这一句话,换来了鲍伯尔在我胸前,用肘重重地一撞。
    「他并没有回答我,那使我知道,我是不应该出声的,我的心中很气愤,但是也没有再说甚麽。
    「我可心感觉到,我走的路,越来越倾斜,我像是要走到地狱去一样,走了好久,鲍伯尔才低声道:『到了,记得,千万别出声!』我只是闷哼了一声,直到那时,我才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鲍伯尔以前曾来过这里,可能还不止一次!
    「我听到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我也听到,像是有人在搬动着沉重的东西,接着,鲍伯尔又碰了碰我的身子,低声道:『坐下来!』我这才发觉,就在我的身后,有着一张椅子。
    「我坐了下来,才一坐下,就听得鲍伯尔道:『我带来的人已经来了,你满意麽?』我听得鲍伯尔那样说,自然知道他所谓『带来的人』,就是我了。
    「我当时心中在暗骂见鬼,这里一片漆黑,简直甚麽也看不到,有甚麽人能够看到我的样子?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我的前面,大约七八尺处,我听到了一个十分生硬的声音,道:『很好,我感到满意!』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只觉得事情实在滑稽得可以,鲍伯尔究竟在搞甚麽鬼?他虽然出我二十元一天,可是他决也没有权利,将我当作傻瓜一样地来摆布的,所以我立时大笑了起来!
    「我一面笑着,一面道:『喂,究竟是甚麽把戏?甚麽玩意儿?』同时,我取出了火柴来,突然划亮了一根,火光一闪,我看到了眼前的情形……」
    丁纳一口气不停地讲着,可是当他讲到火光一亮,他看到了眼前的情形时,他却陡然地停了下来!那时,他的脸色极其苍白,他的双眼睁得老大,他的嘴唇在不断抖动着,可是自他的口中,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人只有在极度的惊恐之中,才会有那样的神情,所以我立即可以肯定,当时的火柴一抆亮,火光一闪间,丁纳所看到的情形,一定是极其可怖的。
    那种可怖的景像,一直深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以致事隔许多年,他一提起来,还禁不住神经受到震荡!
    当我想到这一点之际,我要急於知道,他当时究竟看到了甚麽!
    我忙问道:「你看到了甚麽?」
    丁纳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道:「那其实只是还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火光才一亮,在我身边的鲍伯尔,便立时发出了一声怒吼,一掌打在我的手上,火柴自然地给他打熄了!」
    我听得出,丁纳是在故意讳避着,不肯说出他究竟看到了甚麽。
    当然,那并不是他不想说出来,而是他觉得拖延一刻好一刻,自然那是因为他看到的情形太可怖的缘故。我道:「快说,你看到了甚麽?」
    丁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我看到的是,唉,我不知道该怎麽说才好,我一直以为在黑暗之中,只有我、鲍伯尔和那另一个人,却不料火光一亮,我看到了许多人,是有好几十个,他们离我极近,他们在黑暗之中,一点声息也没有,他们根本没有呼吸,他们是死人!」
    丁纳讲到后来,声音变得异常尖锐,他又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然后道:「那些人,大多数是黑人,也有白人,可是就算是黑人,他们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他们完全是死人!」
    我连忙道:「那麽,和你们谈话的那个人呢?」
    丁纳摇着头:「遗憾得很,我已经被我身边的那些人吓呆了,所以我没有看到那个人,你知道,火光是立时熄灭的,我的眼前,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在那时,我像是闻到了一股极度腐霉的气息,我想说话,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只听得那一个人也发出了一下怒吼声,接着,便是鲍伯尔怒骂我的声音,他骂了我一些甚麽,我也记不清楚了!」
    他再度用手按抚着脸,我道:「丁纳医生,你那时所做的事,一定是一件极蠢的蠢事!」
    丁纳愤怒地道:「那我应该怎样,应该在黑暗之中,被他们愚弄麽?」
    我平和地道:「其实,你不应该怕甚麽,因为鲍伯尔始终在你的身边!」
    丁纳「哼」地一声,道:「我以后的遭遇,已经证明鲍伯尔是早已不怀好意的了。」
    我急急地问:「你以后又遇到了甚麽?」
    丁纳道:「我那时,在极度的惊恐中,根本发不出声音来,我只是挥舞着双手,突然之间,我的手腕被两只冰冷的手抓住,直到那时,我才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而也在那时,我的后脑上受了重重的一击,就此昏了过去,人事不知了。」我紧张得屏住了气息,一声不出。丁纳又道:「我不知是甚麽时候醒来的,当我又开始有了知觉之后,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我却无法动弹。」
    我问:「你被绑起来了?」
    「不,」丁纳苦笑着;「没有被绑,我是在一个极小的空间之中,那个空间,刚好容得下我一个人,可是却狭窄到我无法转身,你明白麽?我是在一具棺木之中!」
    丁纳医生的声音又有些发抖,他的话讲得越来越急促,他道:「我在这时,才真正大叫了起来,一个人被困在棺材中,大声叫喊,连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是恐怖莫名的。
    「我叫了许久,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时我几乎是狂乱的,我用力挣扎着,想从那具狭小的棺材中出来,但是我却一动也不能动,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渐渐静下来,我才开始能想一想。
    「我想到了鲍伯尔种种诧异的神态,想到我的遭遇,想到我是在脑后受了重重的─击之后才昏过去的,我想,当时我在昏了过去之后,他们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才将我放进棺材中的。
    「一想到他们可能以为我已经死去,我更加害怕起来,我又开始大声喊叫,直到我的喉咙,剧烈疼痛为止。我想,现在我是在甚麽地方呢?是我已经被埋在地下了,还是正被运去下葬呢?
    「也就在这时候,我觉得我的身子虽然不能动,但是整个棺材,却在动,那是一种摇动,等我又使我自己竭力平静下来之际,我发现,我很可能,是在一艘船上,那麽我要到何处去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棺材中躺了多久,奇怪的是,在那一段时间中,我像是在冬眠状态之中一样,除了一阵又一阵恐惧的袭击,除了思潮起伏之外,我没有一点其它的活动和需要,甚至我的呼吸,也极其缓慢,几乎停止,我不觉得饿,我不觉得渴,我想这一段时间,至少有好几天。」
    丁纳医生讲到了这里,我忍不住道:「不可能吧,那多半只是极短的时间,只不过因为你的心中,感到了极度的惊慌,所以才误会是好几天。」
    「是的,可能是,」丁纳说:「但是,当我再看到光亮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是在晚上昏迷过去的,至少那是十小时之后的事了,那具棺木,密不透风,容下了我一个人之后,根本没有甚麽空隙,我何以又能不窒息致死呢,请问?」
    我摇着头:「我当然不能解释,我想,你也一样不能解释。」
    丁纳十分严肃地道:「当时我不能,但是现在,我却完全可以解释。」
    我立时问道:「是为了甚麽?」
    丁纳却并不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道:「我先是听到了有『托托』的声音,自棺盖上传了下来,接着,便是一阵木头被撬开来的声音,棺盖被掀开了。」
    丁纳接着说:「你看到了光亮,我起先是甚麽也看不到,我只是极力挣扎着我麻木的身子,坐了起来,接着,我就看到西下的夕阳,我又听到了撬木的声音。
    「直到那时,我才能看清四周围的情形,我的确是在一艘船上,而当我看清了船上的情形时,我实在难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
    「那是一艘平底船,在平底船之上,一个接一个,全是狭窄的棺木,足有二十具。我看到就在我的身边,也是一具棺木,而且,有一个黑人,像我一样,坐着,一动也不动,不但是我身边的那具棺木如此,被撬开的棺木,已有十来具,每一具棺木之中,都有一个人坐着,看来,他们全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