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修然说这话时, 神色极其正直,他脊背挺直, 神色平静, 看不出一点不好的地方。

    然而实际上, 却并非如此。

    景修然的脊背早已经僵硬了,他的手掌也紧紧攥起, 白胥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却只做不知的模样, 他犹豫一二, 便微微颔首,道“好。”

    说罢,就主动伸出了手去。

    他宽袍广袖,一身素白, 衣物本已经是极白的颜色了,可景修然却隐隐觉得, 白胥华伸出的手掌,却怕是要比这衣袍还要白上一些。

    他低垂下了眼睛, 伸手捏住了白胥华的手。

    白胥华的体温相比旁人要低一些, 景修然此刻将他的手握在手里, 就觉得十分冰凉。

    就好似握了一块沁凉的玉。

    叫人不由生出想要捂热它的想法来。

    景修然捏紧了,他以手指做笔, 以白胥华的手掌做纸, 将那白布条上的特殊文字, 缓缓在他手掌上书写下来。

    白胥华的手掌被他握住, 便已经觉得有几分怪异了。

    等到景修然用手指在他掌心书写起来时,他已经是忍不住蹙起长眉。

    景修然的手掌极热。

    以至于他在白胥华手心书写之时,白胥华忍不住微微蜷了蜷手指。

    这等感觉,实在是有些怪异了。

    掌心传来的轻微瘙痒,以及景修然毫不掩饰,直直定在他身上,有如实质的灼热目光,都叫白胥华很是不自在。

    然而他虽然不自在,但却也仍旧可以凝心静神,仔细辨认通过手掌触感,在他心中书写下来的文字。

    景修然只写了几个字符之后,白胥华便认出了这些熟悉的文字。

    他眉目之间,略微带了一点异样神色,似乎是无奈,又隐隐带着一点厌恶,叫景修然一瞬便反应了过来。

    他顿时放开了手,叫白胥华收回的手去,迟疑道“公子可是知晓这等文字”

    “我知道一些。”白胥华微微垂下眼,似乎是想要隐藏住什么情绪。他低低道“这等排列方法,曾经有人教了我。”

    那会这种语言的人,岂不是就与他面前这人,以及他身后的势力,牵扯上了关系

    景修然心有顾忌,他顿了顿,方才询问道“这可是公子的熟人,为您传来的消息”

    “”

    白胥华沉默半晌,方才低低叹息出声,他道“不是他们。”

    他微微偏过了脸,眉目间是压抑不住的深切悲茫,叫人只是看上一眼,便忍不住生出怜惜好奇之感。

    这样的人,到底会是经历了些什么事情,方才会露出这般模样的神色

    那该是极悲切的往事。

    甚至叫旁观者心中,也忍不住覆盖上一层深色的阴影。

    景修然不知晓白胥华的过往,此刻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便只能沉默下来,安静陪伴。

    白胥华此刻也不想多说,他沉默片刻,方才主动开口,道“你放心罢,这些东西,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这种排列之法,也是我那位故人翻阅了古籍,方才知晓的。”

    “并非是她独创。”

    景修然出声应下,他轻轻道“那可还需要继续”

    他的语气实在是太温柔了,隐隐约约,还带着一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就像是怕一不小心,又触到白胥华的什么伤心事。

    白胥华微微攥紧了手掌,他顿了顿,道“此法我日后再教与你,今日这封,还是由我来罢。”

    景修然低低应下,白胥华重新递出手掌,叫景修然在他手心写下文字。

    他再一一翻译,由景修然记录下来,以做处理。

    等到将两份写满密麻文字的白布条上的东西全部做完,就已经是深夜的时候了。

    这是两卷由那曾经的商户公子,交由来的书信。

    上面写了阮酥玉近日以来,想要做的商行一事的种种计划。

    在书信最末尾处,那公子还写了自己对阮酥玉的一腔浓浓情丝,所幸这一段,只是寥寥几笔,不然当着景修然的面,念出这肉麻的情话,实在是叫人有些尴尬。

    白胥华在意的,是这份信件之中,表露出来的,阮酥玉要发展自己势力的苗头。

    而景修然沉思半晌,却是道“公子有意叫我看到这份东西,可是知晓它的主人是谁”

    白胥华微微一顿。

    他似是有些迟疑,但到底未曾犹豫多久,最终还是道“我的确知晓。”

    他顿了顿,道“是阮酥玉。”

    在他与景修然初见的时候,他就已经对景修然说过了阮酥玉。

    这个名字在景修然心中的印象还未淡去,因此白胥华只是一说,他便反应了过来。

    道“是她”

    一个问题解决了,可是更多的问题却又随之产生。

    阮酥玉为何会出现在他们这一支队伍里

    她可是乔装改扮成了谁,还是说她其实不在这里,只是她的书信,送来了这里。

    景修然微微蹙眉,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问什么问题,但是犹豫一二,却也还是没有问出口。

    白胥华却好似知晓了他心中的念想一样,他道“你不必顾及我。”

    未曾等到景修然再次生出疑问,白胥华便接着说道“并蒂,便是阮酥玉。”

    景修然心中一紧,在白胥华之前说了这件事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一些隐约想法。

    可是等到这人亲口说出来。他还是心中一沉。

    “公子是之前便知道她是路人甲的,还是一直知道”

    景修然微微垂下了眼,他眉目里带了一点凝重的神色,语气也不再像是之前那样温和,而是带了一点严肃之感。

    白胥华睫羽轻颤,他合了眼,平静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并没有否认,但是却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景修然皱起了眉,他心中还有很多疑虑想要询问,但到底未曾问出口。

    但这却并非是他不再追究的意思。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神色也不再像是之前那样柔和,而是变成了一种带着锋利味道的严谨端正。

    这已经是完全抛弃私情,要谈正事的模样了。不管是什么人过来,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都绝不会对他的产生什么会苟徇私情的疑虑。

    他道“公子这般做,定然是有您要这般做的缘由。”

    “可我身为燕国的臣子,却不能做视您将阮酥玉带到我燕国去。”

    白胥华微微抬头,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景修然的决心,因此也未曾再沉默,他眼底微沉,顿了顿,还是道“阮酥玉于与楚帝,有些联系。”

    “我曾说她是妖女,便是因她日后,会做出祸乱天下的事情。”

    他这一句话一出,景修然顿时便是怔住了,他并没有怀疑白胥华所说,是否是欺骗他而编造出的借口,反而道“祸乱天下,她要如何祸乱天下”

    白胥华轻轻道“若我推断无碍,她会替代西凉圣女之位,操纵下一任的南国君主,与楚帝结盟,借三国之力,先下燕国,再收南,西凉两国,最后除去楚帝,成就女帝之名。”

    景修然张了张口,他心中颇觉得有些荒诞,哪怕他是君子,对待士族与对待百姓,都是一般无二,叫人如沐春风的态度,但他毕竟是生在这里的,很多意识,都已经深刻,且不容改变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只因如今的世道,对女子的限制实在是太大了。

    就如阮酥玉之前所说,这里的女子,本就是要卑贱些的。许多时候,女子都不被当做“人”来看待,而只是作为富贵人家装饰所用的花瓶,穷苦人家可以用来交易的货物。

    饶是西凉国情不同,女尊男卑,但在世人看了,西凉的女人也并非是女人,西凉的的男人也并非是男人。

    在如今的世道,“男女”二字,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性别之分,而是尊贵者,与卑贱者的区分,是人,与“物”的区分。

    这般恶劣的情况下,若说女子有能力,景修然是会信的。毕竟古往今来,除却西凉,可以建功立业的女子也是有的。

    但若是说女子能称王称帝,景修然却少不得会觉得荒诞无稽。

    这实在是叫人觉得好笑的事情。

    若将这等事情,安在一个男子身上,那景修然便是心有疑虑,但也起码有八分信。

    但此事却是要落在阮酥玉身上的。

    阮酥玉,再有能力,她便是生得如白胥华如今这般形容,可她却仍旧是个女人。

    也只是个女人。

    景修然的想法不做掩饰,明明白白地被白胥华看在了眼里,他轻轻垂下了眼去,平静道“你可是觉得她做不到”

    景修然微微一顿,他心中的确是这般想的,因此也便随心说了,道“且不说她之前言行,实在不像是上位者的样子,便是她真有帝王的心胸,却也只是个女子。”

    白胥华微微抬头,面向景修然。

    直叫景修然心中一紧。

    眼前之人,分明是看不见的。

    但他却有一种被洞穿了身心之感,甚至在那双空茫眼瞳中,看出了几许失望之色。

    他莫名慌乱起来。

    白胥华却已经挪开了眼。

    他低低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原本的剧情之中,阮酥玉能做到那般几乎不可能的事宜。

    怕就是因为世人也像是眼前的景修然一样,用轻视的眼光去看她。

    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自然会叫人防备畏惧,那对手想要取胜,也就变得艰难起来。

    但若是所有人都把一只猛虎,看做了一只讨喜的猫咪。

    那被吞食殆尽,就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