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达尔汉巴图鲁亲王博尔济吉特家的小儿子硕博多原本是个开朗活泼、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蒙古的骄阳赐给他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他有着博尔济吉特家传统的微卷偏红的头发, 壮硕的身材, 腼腆憨厚的笑容和马背上风驰电掣的背影。

    由于嫡亲的姑祖母孝惠太后嫁入紫禁城,他又自幼接受了满族、汉族的文化教育, 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史。

    广博的学识、憨直的性格和高贵的血统,使得他在去年随父亲入京朝见时, 被康熙皇帝一眼相中, 点入宫中任职观察,最后在兄弟艳羡的目光中被点为和硕纯宪公主的额驸。

    硕博多本人对这门婚事感激涕零, 除了政治上的考量之外,公主本人高贵大方,德妃娘娘也是温柔可亲。高贵的天家母女对当日孤身留在京城的他多有照拂,使得自幼丧母的硕博多享受到一点女性长辈的照抚育。

    然而德妃娘娘虽然和善, 但是她膝下那大大小小足以凑一桌麻将的儿子们却不好对付。圣驾到了承德行宫, 硕博多的好日子顿时过到了头。

    “啊呀”十四和硕博多胳膊搭着胳膊, 腿绊着腿,仿佛两只互相角力的公牛。硕博多足足大了一圈,但是十四稳稳地守着下盘, 几次腾挪翻转之间, 突然提膝往他腰间一撞。顷刻间,胜负便已分明。

    围观的侍卫太监轰然叫好。十四阿哥花式挑战姐夫, 是最近承德行宫日日必演的戏码。甚至有前锋营的侍卫暗中开盘口赌他们的胜负。

    从摔跤到骑马再到射猎, 硕博多若是输了, 必定收到高贵冷艳的一声“哼”。年轻的小阿哥昂着头, 仿佛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你配不上我姐姐。

    若是他赢了,十四冷哼一声,一甩辫子扬长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必能看到十三阿哥带着儒雅的笑容,佩剑挂弓而来,冲他拱手说“姐夫请吧。”

    六阿哥负责解决思想问题,在他被两个小舅子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拉着他喝酒谈人生。嗯,听说你们博尔济吉特家的男人喜欢喝酒打老婆这个我们是不是在皇阿玛面前说道说道

    四阿哥高贵冷艳,笃信跟男人谈人品不如谈利益,故而从不跟硕博多动口动手,而是时不时地跟他老子达尔汉亲王走动,聊点盐铁的互市啊,火器马匹的交易啊,茶叶丝绸的运输啊;摇着纸扇眼波一横,仿佛在说“瞧你那猴样儿,还能逃出如来佛的手心”

    四个大小舅子,八仙过海,轮番上阵。硕博多的生活一时水深火热,只是看着赐婚的圣旨咬牙苦熬罢了。

    好在今天即兴而来,带着一众大臣儿子侍卫散步的皇帝解救了他。康熙无意目睹了一场精彩的布库,兴奋地询问身边的费扬古“朕这个儿子怎么样”

    费扬古历经两朝,自然是人精,一面是亲儿子,一面是未来女婿,踩谁捧谁都不好。故而他抚须笑道“十四阿哥武艺超凡,要是臣年轻三十岁,还可以与之一战,如今不行啦。”

    随行的胤禛暗暗拿手肘捣了捣弟弟,暗示他说两句谦虚的软和话。十四却充耳不闻,只骄矜地略一颔首。

    康熙更是喜不自禁。他可没什么年轻人就该谦虚的想法,相反自视甚高的皇帝觉得,朕的儿子就该是最强,最骚,最有脾气的康熙笑道“老十四这性子像朕年轻的时候,是个将才。”

    费扬古补充道“皇上说的是。心气儿不高,没有脾气的人,带不了兵。”

    康熙瞥了一眼身后,突然解了身上的配饰赏给十四,意味深长地说“将军此言极是。唐太宗晚年,行事柔仁,有恩无威,以致朝纲败坏。朕常常引以为戒。仁君圣主,就好比鱼和熊掌,岂能兼得”

    一众皇子皆是心里一跳,忙低头称是,却摸不着头脑这是在称赞十四阿哥好像又关联不大。还是在敲打谁了可又没点明。

    康熙却已经转头拉着费扬古往武场去了,一个五十岁,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兴致勃勃地要比骑马。众皇子忙上去劝他保重龙体,却被康熙不耐烦地一招手,全部赶跑了。

    十四拎着那个明黄的荷包,百思不解,不住地拿眼睛打量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的四哥,撇撇嘴,终究拉不下脸来询问。

    胤祚笑着搭上胤禛的肩膀,示意他看旁边别别扭扭的弟弟。

    胤禛把玩着手上的折扇,眼里带着畅快的笑意“谁近日惩处要犯不力,谁就是那个行事柔仁,有恩无威,做得了仁君,却不是明主的人。”

    胤祚恍然大悟。八阿哥受康熙之命审理太子的奶父、内务府总管凌普受贿一案,谁曾想凌普手上握着九阿哥盗卖黑龙江人参一事的把柄。因怕打老鼠反伤了玉瓶,八阿哥只得判了个“革除职务,抄没家产”,便草草结案。

    康熙十分不满,驳回他的折子,改判凌普斩监候,家人流放黑龙江不算,还借今天这个机会敲打了八阿哥一番。

    十四皱眉反问“这算什么敲打皇阿玛还夸他是仁君呢”

    胤禛顿时脸色一沉。要说年轻的时候,康熙肯定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圣主,可是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他却越发喜欢标榜自己是“仁君”。

    圣心难测啊要是皇阿玛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开疆拓土的事业,决定把江山交给一位仁慈随和的君主以便休养生息,可该怎么办

    三人不由忧心忡忡,一路无话。等快到了绣瑜居住的云山胜地,却恰好碰上三公主、四公主的轿子从正门出来。皇家非亲生的姐弟之间感情也一般,他们懒得见礼多话,十四索性带着哥哥们沿着湖岸叠起的山石一绕,躲开了公主们。

    “区区小事,还能难倒爷”十四正在得意洋洋之际,突然从天而降一个黑影,直冲他面门而来。

    “小心”

    十四下意识抱着脑袋一蹲,定睛细看时却是一只五彩锦缎扎成的小皮球。假山石后头,冒出许多宫人奴仆,零零散散跪了一地。弘晨从乳母身后蹭出来,硬着头皮给三位长辈行礼问好。

    另一位肇事者就没有他这样的战战兢兢了。蓁蓁见皮球砸中了人,吐吐舌头,小声喊“给四阿哥、六阿哥请安。”她抬眼一瞧,却是十四捂着脑袋,顿时松了口气,欣喜地喊“十四哥哥。”

    “呵,小丫头片子,”十四顿时乐了,抱着胳膊笑问,“你怎么不给我请安嗯快说十四爷吉祥,说不说”

    他说着就伸手去揪小姑娘的辫子,蓁蓁笑呵呵地躲闪着。众人皆忍俊不禁。

    “好了。吵得额娘不得清净。还不快住手”胤禛出面阻止了弟弟,又问,“大格格怎么也在”

    蓁蓁的乳母忙答“我们送格格从归化回黑龙江。董鄂将军舍不得她,叫住几天再走。”

    晋安去年回京省亲,走之前再路过归化,女儿却被费扬古扣下了,留在归化城养了半年。这回费扬古来承德面圣,顺道送她回黑龙江与父亲团聚。

    胤禛点头不语。十四抱起小姑娘继续逗弄“哥哥家里好不好玩娘娘给你做了皮球吗”

    “好玩娘娘好”蓁蓁一口答道,复又嘟嘴说,“但是公主姐姐们不开心,娘娘也不开心,今天大家都哭了。”

    “格格”乳母不由大急。

    空气一静,兄弟三人皆是沉默下来。

    九儿嫁在京里,到兄弟家串门儿说走就走,进宫随时递牌子。一年到头,娘家的大事,生日节庆、出巡礼佛、避暑泡温泉,她一样没拉下。绣瑜常打趣她说,这哪里是嫁人跟兄弟们娶福晋也没什么两样。

    相比之下,瑚图玲阿却是嫁到别人家里,不仅远隔千里,日后朝夕相处的也大多是夫家的人了。他们兄弟姐妹六人的小家庭从此到底缺了一员,故而他们看硕博多格外不顺眼。

    更何况远嫁的三公主、四公主过得都不大好,额娘看着岂能不伤心

    胤禛丢下句“我明日再来请安”,转头就走。

    护不住母妹,四哥总是最自责的。胤祚长叹一声,拔脚追了上去。

    蓁蓁只当自己说错了话,茫然地看向乳母。十四摸摸她的头,转头吩咐“叫岳侍卫陪大阿哥和乌雅格格去骑马。”

    他说着也转身离开云山胜地,挥退侍从,独自漫步在矮树林子里。十四心事重重地负手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金光闪闪,着实幌目。抬眼一瞧,却是来到了烟波湖畔,岸边垂柳依依映着粼粼波光,一座小巧的八角亭矗立其中。

    十四恍然一惊,顿时想起康熙三十四年北征时,他们随额娘居住在此。当时正值冬月,湖面结冰,十二姐像个男孩子一样,穿着褂子把辫子盘在头顶,跟他们一起凿冰捕鱼。

    为什么世人常有“此情可待成追忆”之叹盖因当时只道是寻常。

    十四一时愣住,情不自禁地往亭子里面去,岂料刚迈上台阶,视线一转,却见对面的美人靠上卧着一个人。

    身着石青缎绣八团金龙锦袍,腰间系着明黄带子,半靠在美人靠上远眺湖光的,正是十三阿哥胤祥。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愣。片刻,胤祥慌忙站起身来,摆好手脚,勉强笑道“十四弟。”

    十四猛然想起可待成追忆的还不只捕鱼这一件事。那年晚上,他们兄妹在这亭子里嬉戏玩闹,他抹了胤祥一嘴胭脂,结果被额娘按在膝上,叫兄姐们拧嘴。

    十四眼眶一热,低低“嗯”了一声,站到亭边远眺,忽然叹道“舅舅给蓁蓁定下了岳家的傻小子为婿。这丫头真有福气,没生在我们家。”

    胤祥难得勾起讽刺的笑容,尖锐地说“她是有福气。但不为生不生在帝王家,而是因为有个好阿玛。”

    言下之意,康熙不是个好阿玛了十四蓦地抬头看他。康熙是他们的父亲,更是主子,更别提公主远嫁蒙古是秉承顺治皇帝“北不断亲”的遗志。

    “看我做甚”胤祥别过脸,仍是倔强地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爱之可令其生,恨之可令其死。二哥当年是何等尊贵,你不是不知道,可瞧瞧他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们自身尚且难保,十二姐嫁得远,未必不是好事。”

    十四顿时无话。两人倚着栏杆,静静远眺,气氛难得和谐悠闲。

    胤祥有心跟他聊点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兼之天公不作美,没多久天边就乌云滚滚,狂风大作。被两人甩开的侍从不敢大意,捧了雨具来劝二位爷。

    胤祥只得苦笑道“回去吧。”

    十四点头,随手接过披风。却见朱五空顶着风大步而来,神色凝重“二位爷,董鄂将军陪皇上赛马,一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