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日头对着大地烤了三四个时辰, 沙子吸热升温, 烫得下不了脚。转眼间又忽然山风四起,一阵一阵的妖风像是顽皮的小孩子, 把那滚烫的流沙大把大把地搓起,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砸。

    烟尘弥漫, 不辩东西,罗卜藏丹津勉强睁眼, 却连马腿都看不清了, 只能听到身边清兵、和硕特兵操着各自的语言喊成一片,战马嘶吼, 被裹挟着往前走了不知多远。

    “停,停下”罗卜藏丹津扬声呼唤侍从, 刚一开口就被填了一嘴的沙子,一边咳嗽,一边懊悔连连。

    自从十四入藏, 用的一直是被动战略, 除了驻军西宁, 掐断内地向西北的茶叶、盐铁运输之外, 再无半点动静, 整日就带着亲兵游山玩水, 比武摔跤,十天半个月也升不了一次帐, 又把个女人带在身边, 宠爱非常。

    罗卜藏丹津心里早已把他看扁了, 于是这回十四邀请他们到西宁附近秘密会面,商议重开边关互市的时候,他就大刺刺地带着一千亲兵来了。十四也只带了这么点人在身边,他料定对方不敢动手。

    岂料遇上这么一场风沙,和硕特人毫无防备,但是如今队伍还在前进,只怕早已偏离了原定位置,入了对方的老窝了

    果然,风暴散去时,军营辕门已然遥遥在望。罗卜藏丹津的亲兵忍不住啐了一口“狡猾的女真人”

    话音未落,早有七八队飞骑从营内飞奔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后,忽然齐刷刷地拔出刀剑,齐声高喊“参见大将军王。”

    罗卜藏丹津如今只得百来名亲卫护在身边,被漫山遍野的刀光闪得眼睛一花,再多不满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十四驻马笑道“猴崽子们不懂事,没见大汉在这里吗还不请安”

    岳钟琪面无表情“恕卑职无礼,我等只认识将军,不认识什么大汉。”

    罗卜藏丹津讪笑“不妨不妨。”

    “也罢,既然大汉求情,就饶了你这回。进帐。”

    偌大的营帐里,十四高坐首位,其左侧略低一点儿的位置,请罗卜藏丹津坐了。下方两列小方膻桌,由清军、和军的将领分别坐了。侍者献上牛羊酒肉,双方频频举杯共饮,硬是把个鸿门宴吃得像团圆宴一般。

    和硕特众将心内稍缓反正我们名义上是归顺大清皇帝的,现在有准噶尔人在前面蹦跶,你总不可能把我们都砍了吧千方百计把我们骗到这里,也不过是威慑罢了,怕个锤子这样一想,就豪爽地甩开膀子,大吃大喝起来,又道“酒肉倒还罢了,这道红苋菜难得清脆可口,果然你们,物产丰富,非我们所能及。”

    岳钟琪讶道“这位将军客气了。这苋菜正是采自西北之地,两年前我军与淮军决战于阿拉善,双方死伤四万余人,鲜血渗透冰雪,融进土地,从此之后,那一片采集的苋菜就格外红艳鲜嫩。”

    一众亲卫都肉眼可见地一抖,妈妈咪也,他们这几百人,还不够给人家浇菜用的。

    罗卜藏丹津终于看不下去手下丢人丢阵的模样了,转头看向十四,假笑道“殿下棋高一着,本王服了,有话不妨只说。”

    十四但笑不语,挥退众人,换了八仙桌来,二人对坐,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才貌似不经意地叹道“大汉只看我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威风凛凛,可是连你的下属都知道,物产丰富。不瞒您说,我在宫里也金奴银婢养大的,吃鱼只吃脸颊上指头大的两块肉,一头牛只吃脊背上那二两肉,鸡鸭都是挑那一斤大小的做了来。如今却连吃个苋菜,都能说嘴了。”

    “若只是过苦日子也就罢了。可是老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我的兄弟们都还在紫禁城里吃香喝辣,凭什么我一个人在这里吃沙子”

    他说到“兄弟们”,罗卜藏丹津面上终于微微一动,清廷康熙皇帝老去,储位空悬的事情不是秘密。比起西北苦寒之地,十四当然愿意要富饶的中原了。他也巴不得早点送走这个阎王,高高兴兴继续做土大王呢

    十四见他上钩,连忙说“更倒霉的是,在西藏设立总督府,划归中央管辖,这都是我四哥的主意,偏偏派我来打仗,有了不是全是我的,有了功却得分他一半。这叫什么事比起让他占这个便宜,和硕特部从先皇时期就效忠我朝,我很愿意和大汉各取所需。”

    重点来了罗卜赞丹津不由侧耳倾听“怎么个各取所需法”

    十四微微一笑“指派向导,让我借道你们和硕特部的领地,直取准噶尔王廷,用策旺阿拉卜坦的人头,换这个太子之位。事成之后,甘肃、四川以西的地方,全是你们的。”

    甘肃四川以西。他一张嘴就把和硕特部的领地扩大了足足两倍。况且没了准噶尔人,清廷的重心在东边,西北不就是他们和硕特部称王称霸了吗罗卜藏丹津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太阳穴,心里砰砰直跳。

    忽然窗外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也照亮罗卜藏丹津暗藏着贪婪的面孔。十四微微一笑,走到窗前,只见外面湿润的风四处乱窜,他不由轻轻皱眉。

    “轰隆隆”天边雷声大作,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不多时便坠成一片密集的雨幕。

    红缨从花园里跑到廊上,嘻嘻哈哈地说“这里的雨真怪,说下就下。”

    “嘘”青峰拼命给她使眼色,指指一旁闭目抚琴的蓁蓁,两年过去,她个子长高了不少,穿着西北本地家常的短衣短袄,初显玲珑的身材,头发松松地盘起来,浑身上下不着半点配饰,手指拨弄琴弦。旁边一树晚开的桃花,斜斜地探进亭子里来。

    红缨一笑“今儿格格兴致倒好,王爷呢”

    “不知道。但我见厨房造饭,没日没夜地蒸大饼,营里多半有大事发生,想来该是不得闲。”

    蓁蓁听见了,琴声一停,忽然站起来,眼珠子一转“既然他不在,把院门关了,把前儿打猎捉的那些雉鸡、天鹅、野獐子都撵到院子里去,待会儿雨停了,咱们踩水捉鸭子玩。”

    两个大丫头还没说什么,那些没留头的小丫鬟先欢呼一声,忙不迭就去关门撵鸭子。院子里一时鸡飞狗跳,大白鹅扑腾着翅膀追着人啄。蓁蓁只管捂着肚子笑,却不妨身后“砰”的一声,十四踹门进来,喘着粗气,半身是水,半身是泥,见了她更是黑着一张脸说“你不是从小怕打雷吗”

    众人吓了一跳,一哄而散,烧水的,备药煮汤的,都妥当了。十四散着头发从浴室出来,仍旧暗自运气。蓁蓁忍笑捧上姜汤“实在对不住,我这辈子就撒过这么一次谎。没想到小时候为了跟阿玛睡,随口编的理由,他竟然记了这么久,还特特告诉了你。”说罢往他身边坐了,又是笑又是感慨。

    “哼,可劲儿作吧,日后你才知道我的厉害。”十四用黄鼠狼看养肥了的鸡崽子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低头扒饭不提。

    “咳咳。”蓁蓁缩缩脖子,把丫鬟赶出去,撑着头问,“怎么样,鱼儿上钩了吗”

    “花那么大功夫对付一头猪,能不上钩吗谢谢你的小玩意儿。”十四从怀里掏出一个指南针、一副金边眼镜,啧啧叹道,“西洋人的东西,还挺好使的。你没见着,风一起,罗卜桑丹津那么个九尺高的壮汉,就跟那熊瞎子似的,四处瞎转悠”

    蓁蓁听得大笑,嗔道“拿去吧,现在知道我的东西错不了吧”

    说到正事,十四也不由来了兴致,扯着她往书房来,用炭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这里是我们预探到的准噶尔王廷,距行辕不过六百里,这里是粮仓,还要再近一点儿,奔袭三个昼夜可达。整整两年按兵不动,小策子死也想不到他爷爷我竟然会插了翅膀,从和硕特人的领地上杀出去。”

    十四指着地图上的几处关隘“灭了准噶尔,再给我三年时间,这五个地方就会从荒村变城市。再给我五年时间,把路修通,将这五个点连起来,互为犄角。罗卜藏丹津那个脑子还不如十哥好使的家伙,还想坐稳西藏呵,笑话”

    十四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门僮通报“岳大人来了。”

    蓁蓁原本趴在桌子上看地图,闻言连忙站好。十四迎上去,犹自兴奋地絮絮叨叨“东美,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说,木关、东格这几个地方的新城建得不错,我才去看了,城墙已经起来一大半儿了。再给我三年时间”

    岳钟琪神色沉痛地打断他的话“殿下,皇太后殁了。皇上很是悲痛,已经卧床不起数日。”

    十四兴奋的笑容瞬间凝固。

    岳钟琪一针见血地说“我们没有三年了,更没有五年。”

    十四怔了一会儿,才点头说“即刻升帐。将备好的军粮发给士兵。”

    蓁蓁扶着门框看他们离去,恍然觉得这两年的时光过得太快。好梦易醒,琉璃易碎。紫禁城那个循规蹈矩、一步不能踏错的地方,真的要回去了吗

    七月十一日,清军乔装打扮成和硕特人,在向导的指引下绕过天险,直击策旺阿拉卜坦所属之部于格尔木,断其粮道,缴获辎重无数,策旺阿拉卜坦仓皇率部北逃。

    “不行你不能去”

    岳钟琪和乌雅佛标一左一右地抱着十四的大腿,把他牢牢锁在原地“已经追了两天两夜,前面就是沙漠了。”

    十四气急败坏“敌人就在前面,你们不赶着杀敌,倒在这儿阻我”

    岳钟琪直言不讳“殿下你不能再以皇子的身份要求自己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运筹帷幄,才是皇上希望你做的事情”

    “可我已经站在这里了,你要我看着敌人逃跑吗”

    “追了不一定能杀他,跑了也不影响战果。”乌雅佛标扶正他腰中宝剑,红着眼睛大声咆哮,“看看这把剑吧您已经打了个大胜仗,奖赏是紫禁城里那把椅子,不是策旺阿拉卜坦的头颅”

    十四愣住了。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康熙的脾气。皇帝不会喜欢一味冲锋陷阵的莽夫,理智的做法当然是派下属追击;自己带亲兵撤退,蒙管大胜小胜,立刻上表请功,早日回京,守在皇帝身边才是。

    但是他不甘心啊准噶尔人就像这草原上烧不死的野草一样,康熙打一个噶尔丹,打了三回才把他逼到山穷水尽,纯粹是拿国库的银子生生磨死的

    这个策旺阿拉卜坦更是狡黠如狐,上次晋安拼尽全力才打断了这九尾狐的一条腿,这次他在雪原上隐忍了两年,好容易忍到对方放松警惕,烧了粮草,终于把他逼进了死胡同。

    月色正浓,一层银光在沙丘上流动,在沙丘与天交接的地方,肉眼可见的有一团阴云缓缓移挪,那就是仓皇奔逃的准军残部。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这个一军统帅,不仅不能冲上去杀敌,还要分兵保护自个儿撤退,这打的是哪门子的仗

    身份贵重、不允许冒险的隐形太子,和冲锋陷阵的将军,这两种身份本来就是矛盾的,他终于明白出发之前,额娘为什么让他好生想想。

    十四骤然心痛如绞,握着剑的手臂青筋暴起。忽然,嗖地一声,一直羽箭不知从哪里飞来,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直直地插入身边一个亲卫脖子里,从脑后穿出。鲜血喷涌,泼了周围的人满头满脸。

    众人一惊,立刻起身去找到那个装尸体放冷箭的人,砍成几段泄愤。岳钟琪则扶着那个亲兵,合上他的眼睛。

    “死了”十四问。

    岳钟琪点头。一众亲卫都红了眼睛,却见他重重点头,沉声道“死得好死得好”

    十四拔脚踹开乌雅佛标,拔了追虹指着他“死得太好了看看这把剑,问问你自己,还有多少想死却没能死在这里的人”

    “你我今日如此轻易就烧了准噶尔人的粮草,是凭谁之功不杀策旺阿拉卜坦,我誓不为人”他说完径自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乌雅佛标和岳钟琪都清醒过来,一把抹掉眼泪,纵马而去。明亮的月色下,清军向一道锐利的箭矢直逼那团阴云。

    京城,慈宁宫的灵堂刚撤去,南书房讨论该不该叫十四阿哥回京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康熙躺在病床上,就听简亲王雅尔江阿说“西北战局持续两年,钱粮耗费甚巨。长此以往,只怕不是良法。”

    雅尔江阿唉声叹气的同时,拿眼睛略瞟瞟龙床上埋头喝药的康熙,又看了一眼前方板着个死人脸的马齐,心下哀叹一声。

    六爷啊六爷,你可真是不地道。自个儿早早避出京城,倒叫我们这出了五服的亲戚,来夹在你家兄弟之间。这要站错了位置,铁帽子是撸不掉的,但是能戴这帽子的脑袋,不止我一个呀

    他想着就生了几分犹豫,又笑道“当然了,治大军如烹小鲜。大将军王谨慎些也是有的。”

    同行的郭琇身为御史却没有他这样的顾忌,轻蔑地看看他,直言道“简亲王此言差矣,国之重器,唯祀与戎。大将在外岂能一味听之由之恕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大将军王驻军西宁,一味避战保卒,到底是何居心”

    众人大骇,他这话可不是一般的诛心,摆明了是说康熙圣体欠安,十四是故意拖延时间,好抓着兵权不放手的。

    “你放肆”兵部尚书殷特卜上前一步,向康熙拱手道,“郭琇口出狂言,诬陷皇亲,臣请求将其革职议处。”

    马齐说“尚书大人息怒,从来御史不因言获罪。郭大人生性耿直,他说得不对,可以再议嘛。”

    左都御史法海却说“不因言获罪是规矩,但是这个言是直言,是忠言,而不是中伤陷害的谗言”

    隆科多却哼了一声,想也不想地说“你是大将军王的老师,当然要这么说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完全是脱离了理性讨论的范畴,变成佟家兄弟的撕逼了。康熙放下碗“这药太苦,凉凉再喝。”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康熙长长地吐出口气,缓缓坐起身来看着郭琇“人家都叫你郭三疏,为人耿直,不畏权贵是好的,但打仗的事你毕竟是外行。上回乌雅晋安跟准部决战,你带头参他贪功冒进。现在十四阿哥固守不出,你又参他别有用心。一个人总不能说两家话吧”

    郭琇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讪讪地去了。众人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皇帝铁了心护着十四阿哥,看来这一波是稳了。

    就在这时,张廷玉却急匆匆跪倒在上书房门口“皇上,大将军王绕道和硕特汗部,突袭准噶尔粮仓于格尔木一带,缴获辎重无数。”

    众人大喜,笑容还没挂上脸,又听他痛心疾首地说“可,可是”

    康熙的心不由悬起,颤声问“可是什么”

    “是大将军王亲自领兵去的。一路追击,已经进了沙漠了。”

    砰的一声,康熙手一软,玉碗在脚踏上碎成一地齑粉,乌黑的液体侵染了地毯,也浸染了众人的心。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