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梅拉车底盘比较低, 顾垣半跪下身时,高度正好到苏折夜的肩。

    苏折夜怔了一秒, 微垂下眼。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片刻, 苏折夜笑了一下,指尖勾开了口罩。

    左侧那泛着红紫且轻微肿起的脸,就这么映入了顾垣眼里。

    在那张漂亮绝艳的面容, 显得如此突兀。

    他瞳孔骤然一缩。

    既然顾垣看到了,苏折夜也不需要再掩饰, 卸下了口罩或者说原本就遮不住,他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顾垣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注视了一会儿苏折夜的侧脸, 突然站起身, 就要朝楼内走去。

    苏折夜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去要个冰袋。”

    顾垣放轻了声音“什么也不会说。”

    苏折夜于是松了手。

    很快,顾垣回来了。

    冰袋直接触肌肤有些太凉,他从后备箱找了个毛巾,裹住冰袋, 然后小心翼翼敷在了苏折夜左脸。

    “我不用。”

    “听话。”

    顾垣的语气带着些许不容置疑。

    苏折夜于是按住了冰袋。

    顾垣进了驾驶室,发动车子。

    这个点路上车更少了,又是在郊区,空旷无人。

    夜幕低垂,天际繁星万点。

    顾垣调高了温度,苏折夜便和以往一样,椅背降得很后, 冰袋放在脸侧, 闭上了眼。

    一路无话,直到快进基地时,身侧突然传来啪嗒一声。

    是苏折夜的冰袋滑掉了。

    顾垣侧过脸, 男生背对这里,对此毫无反应,应当是睡熟了。

    在基地门口停了两分钟,顾垣突然一踩油门,车辆又汇入了茫茫车海。

    苏折夜睡得不踏实,梦里隐隐传来嘈杂的混乱的,砸东西、叫骂、重物击打肢体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无限放大。

    猛然惊醒后,苏折夜懵了片刻,大脑又晕又疼,有点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视线所及却是一片繁华,灯火通明,将这片建筑物照得亮若白昼。

    苏折夜逐渐回过神,直起身子,发现自己在基地旁的一个商圈。

    他按了按太阳穴,突然记起从精神病院到这个商圈是经过基地的。

    可能顾垣要买什么东西吧。

    苏折夜没有多想,又靠回了椅背。

    车内暖气依旧开得很高,已经融化得差不多的冰袋被放在了后座,应该是怕车内空气不循坏,驾驶室那边的窗户开了一个小缝,而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队服外套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衣领后那处id写着dye,是随染的。

    大脑晕晕沉沉,脸侧的疼痛已至麻木。

    苏折夜闭上了眼,却半晌都没有睡意,于是又睁开,目光放空望着窗外。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他突然看到顾垣走了过来。

    苏折夜懒得起身,于是朝顾垣眨了眨眼。

    没想到他直接走来了副驾驶这边。

    顾垣拉开车门“折夜,你醒了。”

    苏折夜“嗯。”

    顾垣把手里的袋子递了过来“要不要吃点甜的。”

    苏折夜一怔,看去。

    包装袋显示是外滩边一家颇为高档的甜品店,生意极好,平常都需要排队很久。

    里面有一杯温热的黑糖珍珠鲜奶,和一个精致又诱人的草莓慕斯小蛋糕。

    苏折夜又是一怔“这是”

    “听说吃甜的会让人心情变好。”

    顾垣身体前倾“自助餐时见你拿了一个草莓味的慕斯蛋糕、但走得急没有吃,想着你也许会喜欢这个味道。”

    苏折夜静了半晌,接过,突然出声“顾长官,我想抽烟。”

    “我去给你买。”

    顾垣把另一手拎着的药膏放在后座、裹好纱布隔温的新冰袋敷到苏折夜脸侧,然后轻轻关好车门,重新走进夜色。

    苏折夜下意识按住冰袋,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顾垣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他有些晃神,发了会儿呆,然后低下头,打开蛋糕的盒子。

    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奶油像是冰激凌的质地,冰冰凉凉,绵密细腻,入口即化。

    不算特别甜,但顺着喉管流进心里,也好似驱散了不少心情的阴霾。

    于是顾垣买好烟和火机走回来时,透过车窗,就见苏折夜捧着蛋糕,微垂眼睑,小口小口认真地吃着。

    更像只小狐狸了。

    然而自己没有保护好,让他受伤了。

    心脏忽的一疼,顾垣不由加快了脚步。

    都怪自己。

    以后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折夜。”

    顾垣打开副驾驶车门,把烟和火机递给他。

    “谢谢。”

    苏折夜接过,放在了自己腿上。

    顾垣半跪在他身边,还是那个姿势,从驾驶室中间拿过冰袋,敷在了苏折夜脸侧。

    “我不用,你开车吧。”

    苏折夜舔了一下唇边的奶油,音线有些含糊。

    “没关系,等你吃完。”

    苏折夜没有说话,于是继续小口吃着蛋糕。

    等他吃完,顾垣自然而然接过空盒和叉子,拿去一旁的垃圾桶扔了。

    上车后,顾垣侧过脸“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苏折夜还有些发呆“想喝酒。”

    顾垣沉默了片刻“折夜,喝酒会使血管破裂,还会出现软组织水肿症状。忍一忍,过两天我陪你去喝好吗”

    “好吧。”

    苏折夜倒是答应的很爽快,只是眸底没什么神采,像个精致美丽却没有人气的提线玩偶。

    顾垣又道“你想抽烟就抽吧,我可以闻烟味的。”

    苏折夜应了声。

    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后,他放下了车窗。

    然而要拿烟盒时,他的余光看到了手边的奶茶。

    苏折夜注视了一会儿奶茶,不知怎的,突然就不想抽烟了。

    他又合上了车窗,拿过吸管插进奶茶,抿了一口。

    顾垣大概是摇过了,黑糖浆与牛奶混合的刚刚好,恰到好处的鲜、与恰到好处的甜。

    直淌进心间。

    苏折夜突然发现,这玩意儿比抽烟有用。

    于是快到基地的时候,黑糖牛奶下去了一大半,他的心情也恢复了一大半。

    顾垣停好车,转过脸“折夜,你要直接回屋休息吗,我去帮你请个假。”

    末了他又补充“明天大家一起复盘也是一样。”

    “不用。”

    苏折夜笑了笑“我无所谓的,反正都要解释,不耽误今天的时间了。”

    顾垣看着他“我们比赛日的晚上有时候也不复盘。不用勉强。”

    “这有什么。”

    苏折夜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慵懒“多大点事,不值得为它浪费一个晚上。”

    他的表情确实正常了,只是眼底依然有那么一丝疲惫。

    顾垣沉默片刻,抿唇“好。”

    他拿着冰袋和药膏,苏折夜拿着那半杯奶茶,两人一起走上楼。

    先是回房换了家居服,然后他们来到训练室。

    推开门的那一刻,闻声望过来的黄和然随染皆是一愣。

    “你的队服。”

    顾垣把随染的外套挂在旁边的衣架,同时对他道“晚上不小心拿错了。”

    “谢谢。”

    随染下意识接话,人却还有些蒙圈“苏哥这、这咋了”

    黄和然猛然回神,一个健步冲了过来“卧槽,折夜怎么了”

    “没事。”

    苏折夜笑了一下“被我妈打了一巴掌。”

    随染瞪大了眼,被这信息量冲击的更懵了。

    “啊你她”

    黄和然也傻了,满脸都写着担忧,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是在外被打了,他会直接冲过去给人干一架,但这毕竟这是人家家里的事情

    黄和然只能把目光投向顾垣,眼底充满了责怪。

    “对不起。”

    顾垣道“是我不好。”

    “和顾长官没关系。”

    苏折夜笑道“探视不会让外人进的,他那时不在。”

    “卧槽江易闻你个狗你又k我头”

    路漾戴着耳机专心打团,没听到这边的动静,转过脸骂江易闻时才看到了苏折夜和顾垣。

    “队长苏哥你们回来了啊。”

    路漾抽空转过来打了个招呼,然后又转了回去。

    然而下一秒,他又蹭的转了过来。

    “卧槽”

    这句脏话明显比刚才升了音调,借着一波团结束回城之际,路漾卸下耳机,蹬蹬蹬跑了过来“苏哥,我的哥,卧槽你咋了”

    那边江易闻听到路漾的话语后也望了过来,一愣,站起身走了过来。

    苏折夜重复了一遍“被我妈打了,没什么大事。”

    他说“你们继续打排位吧。”

    “那怎么行。”

    路漾这小孩眼底满是焦急“你去医院了吗要不要上点什么药疼不疼啊我看着都疼死不是,队长你怎么没有把苏哥完整带回来。”

    听听这是什么话。

    苏折夜没忍住,笑了一声。

    谁想到顾垣却又很认真地应了一遍“对不起,我的错。”

    “什么啊。”

    苏折夜看了他一眼“和你没关系。”

    这下全队算是都知道了苏折夜家里的情况,苏折夜也算是应付完了所有人的关切与问候。

    没过多久,言殊声来到训练室,复盘了今天的比赛。

    不到十二点,黄和然就催苏折夜回去睡觉了。

    确实有些累了,不管身体还是心理,苏折夜便没有拒绝,退出了客户端。

    顾垣也关了电脑,和他一起走上楼。

    记得前世,粉丝问答里有人问苏折夜比赛或训练乏累的时候会怎么消解,他的回答是泡个澡大脑放空一会儿。

    于是刚走进房间,顾垣就问“折夜,要泡澡么”

    苏折夜怔了一秒,笑“好啊。”

    顾垣走进浴室,给他放水。

    和往常事后一样,苏折夜放松地倚靠在浴缸里,顾垣半跪在外面,温柔细致地给他擦洗着身上。

    但今天两人没有做,所以苏折夜拒绝过,只不过无果。

    “折夜。”

    顾垣出声“现在给你把药抹上,还是上床后”

    苏折夜睁开眼“什么药”

    “消肿的。”

    苏折夜本来想说不抹,但想了想,下次比赛在三天后,消不下去就麻烦了。

    他直起身子“好。”

    顾垣道“我来抹吧,你不太方便。”

    苏折夜注视了片刻他的动作,后靠回浴缸沿,闭上了眼。

    脸侧传来冰凉的触感,能感受到顾垣很用心,一点一点平铺摊开药膏。

    然后他收起棉签,改用右手掌心,轻柔又缓慢地按摩着,促进药膏的吸收。

    “疼的话给我说。”

    是有一丁丁点疼,毕竟肌肤下毛细血管破裂了不少,但这对苏折夜来说不算什么。

    他甚至想要顾垣下手更重,激起更深切的疼。

    没有了复盘时思绪都在对局里,大脑闲下来时,方才的记忆又全部涌回了脑海。

    带着茫然、带着疲倦,还带着从身到心的疼痛。

    “顾长官。”

    苏折夜依然阖着眼,却突然说了一句“不要对我太好。”

    顾垣手下动作一顿。

    “我害怕。”

    我害怕。

    苏折夜心底是这么想的,却不知道怎么给说出了口。

    曾经的谢成雪,苏折夜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十一二岁之前的事情,她对他还是极好的。

    会给他做好吃的饭、陪他熬夜写作业,带他周末去游乐园,会笑着把他抱在怀里,会睡前给他讲故事、温柔道一声晚安宝贝,会满足他所有不过分的要求。

    其实从她为了给苏折夜治病、把自己嫁给了一直追求他的富豪就能看出,苏折夜在她心底分量是很足的。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从苏折夜出生后她全部的生命生活与爱都给了他,也就导致家庭剧变、她遭受那些非人待遇后,在病情幻觉与放大负面情绪的作祟下,把一切都归咎于苏折夜了。

    如果她一直都对苏折夜那么差,苏折夜不会对她有任何感情。

    偏偏是在有过美好又温馨的母子亲情后,她骤然转变了对苏折夜的态度,让苏折夜无法不认为是自己的错。

    如果自己不是天生体弱多病,谢成雪就不会再嫁人,更不会遇到那个人模狗样却陷入赌博深渊、还自杀一走了之、把烂摊子留给妻儿,毁掉谢成雪后半生的男人。

    这也在苏折夜内心埋下了一颗种子。

    连舐犊情深都如此不堪一击,更谈何其他感情,更谈何海市蜃楼的爱情。

    所有人对他的好,都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需要他用余生用一切去偿还。

    就算顾垣的性格就是如此,他对自己的好也已经超过了自己能承受的范围,苏折夜支付不起。

    也不想再重蹈覆辙。

    顾垣却彻底怔住了。

    此刻的苏折夜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没有了下午时的恍惚与受伤。

    可他如此平淡的说出“我害怕”这三个字时,却像是凭空而来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顾垣的心脏。

    让他心疼到难以呼吸。

    苏折夜不害怕失败、不害怕受伤,甚至他不在意他的身体,连死亡都不怕。

    却害怕别人对他的好。

    联想到苏折夜讲过的他和母亲的事情,顾垣好似隐隐猜到了什么。

    猜到了苏折夜如此害怕这一点的原因。

    这让他的心脏不由更疼了。

    顾垣自己的家庭十分和谐美满,从父母到老一辈都对他和顾晴极其之好。

    第一次听到苏折夜家里的事情时,顾垣心疼同时还有些许不可置信。

    他难以想象苏折夜是怎么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成人的,直到现在他听到他说“不要对我好。我害怕。”

    浴室热气蒸腾,一片温馨,却静到落针可闻。

    就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两人保持着此刻的姿势,一动不动。

    顾垣是愣住,苏折夜是不想睁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水温都有些降低了,顾垣才缓缓回神。

    他的声音染上些许微哑和干涩“折夜。”

    苏折夜依然没有睁眼,“嗯”了一声。

    然后他又道“我刚才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 ”

    “苏折夜。”

    顾垣却是打断了他的话“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人对你好,是”

    是喜欢你呢

    这句话已经到了喉咙口,却迟迟说不出来。

    苏折夜睁开了眼“是什么”

    “是心甘情愿呢”

    顾垣堪堪止住那五个字,换了一种说法。

    苏折夜笑了一下“图我什么”

    顾垣抿了抿唇。

    他反问“程彦生不是对你也很好,他图你什么”

    苏折夜的语气很平静“他最开始找我聊天,是想我带他上分。”

    “可现在他并不需要你带他上分,但他还是对你很好。”

    “我俩已经认识很久了。”

    顾垣便道“认识久了不代表一定要对你好,他对你的好就是心甘情愿。”

    “是么”

    苏折夜歪起脑袋,突然想起自己刚重生,在程彦生家里不穿外套被他念叨的时候,也觉得过朋友的关怀是种不错的感受。

    只是这个刚起的念头,在见到谢成雪时的那一刻就灰飞烟灭。

    “是的。”

    顾垣道“我们的关系虽然不及你的程彦生,但至少我们是炮友,你帮我解决了需求,我理应对你好。”

    上次他不是才说过不需要解决需求吗。

    苏折夜侧过脸,静静看着顾垣,没有说话。

    “好了折夜。”

    顾垣抚了抚他的眼睑“而且我们要一起打比赛,你心情好自然对训练与比赛都有利。不要再多想了,好么”

    苏折夜又注视了顾垣半晌。

    他的脑子有些乱,从晚上到现在只有复盘那会儿是清醒的,便没有再细想,应了声“好吧。”

    “我给你擦身子。”

    顾垣拿过毛巾。

    披上绸缎睡衣后,苏折夜出声“今天我自己睡吧,就不顶着这张脸烦扰你了。”

    顾垣挂毛巾的手一顿“你觉得我在意这些”

    “也是。”

    苏折夜理所当然想着,说“后入也可以,今天还答应你了要做。”

    这只小狐狸。

    顾垣深吸了口气。

    脑子就不能往好的方面想吗。

    “不用。”

    他转过身“折夜,如果你心情不好,可以不做。”

    苏折夜抬起眼。

    每次顾垣一脸认真与清冷地说出做爱相关的话题时,都会给苏折夜一种强烈的反差与刺激感。

    情绪的烦闷与低落瞬间被这杀伤力短暂驱之脑后,苏折夜抬手搂住了顾垣的脖颈。

    “是啊。”

    他的音线染上一份委屈“我心情不好,也很累很累,但我想解决需求,今天顾长官来伺候我好不好”

    顾垣一怔。

    这片天地又陷入了寂静,苏折夜能看出,顾垣漆黑如墨的眸子有些许走神,似乎是在思索或者挣扎着什么。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久到苏折夜都觉得自己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决定不再逗他了。

    “我开个玩笑而已”

    “折夜。”

    顾垣几乎和苏折夜同时开口,音线是一贯的清冽平静“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口。”,